微波药片

[南国]人间沼泽

人间沼泽

金南俊第一次见那个孩子时,他不过十四岁。6月的天气,那孩子穿着长袖长裤,身躯比同龄人更瘦弱些,他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原告席上。

“你叫田柾国对吗?”金南俊发问。

对方律师显然没想到金南俊会问这么没有营养的问题,田柾国回答:“是的。”

“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呢?”

“爸,爸爸。”

“那妈妈呢?”

那孩子身体猛然一颤,依旧低着头:“去世了。”

“爸爸很想妈妈吧?”

田柾国的母亲生这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了,他的父亲深爱着妻子,所以格外痛恨给妻子带来死亡的孩子,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对他少有关注,一直忙于外面的生意,直至孩子长到12岁,容貌竟与亡妻有九分相似。在某次醉酒后,父亲认错了人。父亲清醒之后后悔莫及,一边虐待着孩子以表示自己对亡妻的愧疚,一边沉溺于背德的快感无法自拔。畸形的关系一保持就是两年,被孩子的外祖父发觉后,一怒之下将其父亲告上法庭。

因此这个14岁的孩子,正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开还未愈合的伤痂,将新鲜的皮肉暴露在盐分浓度高到可以析出晶体的空气之中。

“是的。”田柾国好像只有这一句话可以说。

“爸爸说过很爱你吧。”金南俊不急不缓地铺设着言语陷阱,既然是错认,想必这种话一定说了不少。

“是的。”

“那么作为父子,和爸爸之间也进行一些表示亲近的举动吧,是不是那些让外祖父产生了误会呢?”金南俊试图将事情的程度减轻,毕竟那孩子的父亲很谨慎,除了早年在田柾国身上留下过伤疤基本上没有留下任何可以作为证据的东西。

“反对!言语诱导!”对方律师出声制止。

“反对有效。”

这无所谓,让法官的判断产生动摇就可以了。

对方律师开始提问。所提的问题都是金南俊事先准备过的,站在被告席上的男人对答入流,常年在商场上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冷静缜密,给他笼罩上稳重可信的面具,与站在原告席上话都没能完整说出几句的孩子相比,显然更值得信任。

何况,金南俊推推眼镜,唇角勾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是外祖父发现这件事的吗?”

“是的。”

那孩子的眼光没有落在坐在听众席的外祖父身上,哪怕一秒。

“是他让你说出这些事情,并保证会保护你的吗?”

“……是的。”

对方律师似乎察觉到了不对,但没有理由阻拦。

“那么你是否知道外祖父的公司陷入困境,想要让你父亲融资却遭到拒绝?”

“我是否有理由怀疑你和外祖父合谋诬蔑你的父亲,以此牟取利益?”

“你是否觉得父亲在年幼时对你关心不够,心怀怨恨,想要报复?”

三个问句一个比一个激烈,金南俊声调越来越高却始终保持冷静,铿锵有力,义正言辞。

“反对!提问带有主观倾向!”对方律师这才察觉到,可惜为时已晚。与此同时,被告席上的男人突然痛哭出声,“小国啊,是爸爸对你的关心不够,是爸爸对不起你,你恨爸爸吧!你把爸爸关进牢里吧!我对不起你妈妈啊!”

法庭一片混乱,法官重重敲一下锤,“肃静!”

“我们需要进行讨论。”

庭审结果显而易见。

西装革履的男人牵着男孩的手,在蒙着眼睛,一手持剑一手拿天平,象征正义与公平的神像下面与金南俊道别。

“谢谢金律师。”

“不必,这是我应该做的。”

男人拉着男孩的手,用力紧握一下,笑容慈祥,“小国,给律师哥哥说谢谢。”

那孩子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兔一样的纯洁干净,声音从稚嫩的胸腔里颤抖着发出来,“谢谢哥哥。”

金南俊的心脏剧烈跳动。好像有什么不对。顺从,太顺从了,自始至终这个孩子在法庭上都低着头,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对金南俊所有的提问都只回答是的,他不关心他的父亲,他也不关心他的外祖父,他只是那样站在被告席上,好像正在做一场无聊的游戏。

太奇怪了。




所以当四年后,在夏日午后事务所走廊上的灼热阳光里遇到田柾国时,金南俊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仿佛从林间沼泽里盛开了咕噜咕噜冒泡的邀请,它们是半透明略带橘色的潮湿雾气,蒸腾而上缠绕他的心脏。

田柾国冲他笑,“您好,金律师,又见面了,我来领爸爸的遗嘱。”

“四年前能让我留在爸爸身边很感谢您,方便的话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我想请您吃顿饭。”

沼泽说,你愿意腐烂在我身体里,成为我新的养分吗?

金南俊缓缓递出自己的名片。

他听见他那苍白又无力的灵魂说。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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