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半夏
桌上的玻璃水瓶反射晶莹剔透的阳光，投下没有温度的波纹，头上的吊叶扇搅动燥热，二氧化碳上浮在急行的气流里肆意穿梭，窗户半开，香樟高大沉默，浓郁的绿色和植物特有的清浅气息一起流进教室。朴智旻看金泰亨。
他穿白衬衫，骨节分明的手拿着透明杆的水笔，黑色的墨迹在纸张上留下优美复杂的符号，睫羽安静地垂下，末梢自然翘起微曲的弧度，光粒子在上面跳舞。金丝边的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唇瓣是春风染桃花的颜色。
是夏季呀，朴智旻看着自己白球鞋之上微微露出的白色浅口袜边发呆，金泰亨站起身来。周五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照例没有老师看管，大胆一点的学生会提前十分钟溜出去买饭。朴智旻压低了声音问金泰亨：“去食堂？”
“不是，”金泰亨顺手拿起校服外套，“去晒太阳。”
金泰亨是真的去晒太阳。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铃响，从疯狗般涌去打饭的人群中逆流而上，朴智旻在天台找到金泰亨。他平躺在地上，校服外套盖住年轻的脸庞，听见有人来的响动，只轻轻撩起校服一角，丝毫没有从地上起来的意思，“是你啊。”
“你也不嫌脏。”做了两年同桌，朴智旻有时还是不太明白金泰亨的想法，他走到金泰亨身边，索性也席地而坐。
“想躺下的时候就要躺下，顾虑那么多，想做的事情还是会去做，犹豫的时间是在浪费生命。”
“希望下次数学课你说想睡觉的时候也能立刻趴下睡觉，别叫我放风。”
金泰亨没说话，半晌迎着光眯着眼睛看朴智旻，把校服举起撑开一面小小的遮蔽：“进来？”
脊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接触被六月阳光晒得滚烫的灰白水泥地面，一瞬间的燥热过去后是踏踏实实的温暖，金泰亨在朴智旻躺好的同时放下手臂，柔软的白色织物将阳光也过滤成明晰安定的白色。
太近了，连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胳膊和胳膊挨着，小片皮肤紧密相触。外面有风经过，于是朴智旻闻见金泰亨衬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的小块纤维。他想，他可真干净啊。
六月的天是孩儿面，说变就变。
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下午就乌云滚滚风雨大作，待到晚上上完晚修回家，地面上已然深深浅浅地反着冰凉的光，一个不慎就会踩碎水面，搅乱其间浮动的月光。
朴智旻性子温吞，收拾东西总比旁人慢些。等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公交车站，大批学生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零星几对情侣穿着校服明目张胆地腻歪。
地面湿漉漉的像是天然的画纸，光与色在其上追逐嬉戏构成氤氲陆离的画作，被来往车辆碾断又兴高采烈地重组。朴智旻背着书包探头探脑地寻觅公交车的踪影，不知道什么时候金泰亨站在他身边，塞着耳机插着裤袋的样子像是某部少女漫画中走出来的主人公。
真有这种少女漫画，应该会被卖到脱销吧，朴智旻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听见金泰亨问他：“又收拾到这么晚？”
“嗯，你怎么也这么晚？”
“去办公室问了道题，这个站是停四路和五路吧？”
朴智旻点头：“不过你不是坐六路回家吗？”
金泰亨笑笑：“家庭聚会，去我奶奶家。”
朴智旻不知道说什么，“哦。”
公交车挟裹着雨水而来，朴智旻跟着金泰亨找了靠后的座位，金泰亨坐里面，窗户拉开一点点，声音和雨后的空气一起飘进朴智旻耳朵里：“到新湾站的时候能叫我一下吗？我有点困。”
“好。”朴智旻点头，下一秒，金泰亨的头靠在他肩上，白色耳机线晃晃悠悠，风吹起他的刘，露出小片光洁的额头和眉骨。朴智旻下意识地侧身，好让他躺的更舒服些。
晚风总是温柔的，吹的人心化成一滩水，轻之又轻地荡起一圈涟漪，藏一个秘密下去。不过20分钟时间，朴智旻拍拍金泰亨：“快到了。”
还有一站。
金泰亨睁眼，他是单眼皮，睫毛长得不像话，眼睛黑白分明毫无杂质，对视的时候仿佛进入了幽寂的山寺。
“谢谢你。”
朴智旻站起来给他让路，顺手按了下车键，下过雨的缘故，司机停车很稳，金泰亨下车后冲朴智旻摆摆手，白衬衫在墨染就水浸过的夜里分外醒目。
发光一样。
金泰亨其实不太爱说话，要不是因为过于出众的外貌，在人群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班里有几个他初中时的同学，说他在初中也是这样，不怎么搭理人，谁也瞧不上的模样，大家也就都不太喜欢他。拜这几位同学所赐，金泰亨高中上了两年，除了同桌朴智旻之外，没有什么可以算得上是朋友的人。
朴智旻心里想凭什么啊，因为别人几句话就轻而易举的否定人这种事。人生是由无数个面组成的，在一个面里人承担着一种身份，家庭里的孩子，学校里的学生，社团里的成员，你不过是一个面中无数点的一个，连这个面也不能完完全全地探索，又怎么能去否定它存在的意义？
作为在学校这个平面内离金泰亨最近的一点，朴智旻知道金泰亨每天都会喝一罐草莓牛奶，知道金泰亨养了一只叫碳的小狗，知道金泰亨笑起来嘴会变成长方形的形状，知道他笑起来全世界最好看。
而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体育课上了一半，朴智旻踢完足球满头大汗地回到教室，看见金泰亨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发呆，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金泰亨回过头对他笑：“今天阳光不是很好。”
他又是一个人。
朴智旻有些气闷：“一起去踢球？”
金泰亨摇摇头，指指桌上朴智旻的杯子：“帮你打了水，现在应该凉的差不多了，回来记得喝。”
朴智旻想了想，干脆坐到他身边：“不去了，昨晚看了一晚上漫画，有点累，睡一会儿算了。”
天气闷热，又刚刚进行了剧烈的运动，别说睡觉了，朴智旻现在精力旺盛得能再做50个俯卧撑，可他还是趴在桌子上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
陪他一会儿也好呀。
香樟叶子被风吹得发出哗哗的声响，薄薄的云层被吹落，阳光落在眼皮上是温暖的亮橘色，朴智旻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响动，过于热情的夏日光线在传播过程中被意外伸出的手掌阻绝大半，明媚的橙红色亮度骤然下降。
耳朵贴在实木的桌板上，朴智旻的骨膜被自己心跳声撞得发疼，他不敢睁眼，只在心里默默祈祷：如果一秒钟的长度再长一点就好了。
只长一点点就好了。
人生是什么？无数个破碎的一秒钟组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时间长度。再检查一遍卷子，朴智旻合上笔盖，望着黑板旁的时钟发呆，纤细的秒针顺应重力精准转动一圈又回到原位，过去的时间却不可能再度复位。
人活在时间里。
这种家常便饭的每周测验理所应当地得不到金泰亨的重视，他早早地做完卷子趴在桌上睡觉，金丝边的眼镜镜面向下放在桌上，朴智旻一边想怪不得他镜片总磨损的厉害，一边轻手轻脚地把眼镜镜面朝上放置。
外面的天很蓝，水洗过一样透澈，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像物理实验中的小木块一样平滑运动，被风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吊叶扇不知疲倦地转动。朴智旻打开笔，在无数公式与数字中端端正正地写下三个字。
金 泰 亨
他并没有着急划掉那个名字，只是郑重又随意地合上草稿本，把那三个字掩在无数那三个字之下。
别的时间也无所谓，这样的时间，过得再慢一些吧。
夏季总是热烈。
水泥地面上腾起透明扭曲的热浪，知了躲在绿意里没完没了地鸣叫，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高温袭击，冰冷的易拉罐表面迅速凝结细密的水珠，朴智旻把冰可乐按在金泰亨后颈。金泰亨冻得一激灵，接住那罐可乐，拍拍地面示意朴智旻在他身边坐下。朴智旻心想金泰亨真是热衷于用自己的衣服打扫天台的卫生。刚刚坐下就听见那人问：“你看那朵云像不像炭？”
朴智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朵云自由的漂浮，像一头鲸。
天空中的鲸鱼。
它孤独又恒定地发出52赫兹频率的声波，在这片深水区域不断地下潜和上浮。
金泰亨突然把耳机塞到他耳朵里，然后摸了一下朴智旻的头发。被压缩的二氧化碳打开后爆发轻响，金泰亨的笑容比可乐上泛的气泡还清爽，“夏天真好啊，是不是？”
音乐背景里有潮汐的声音，金泰亨的手指握住罐身，喉结滚动，连衬衫上都带着阳光的味道。于是朴智旻也笑起来。
“是。”
“夏天真好。”
修学旅行全班都选择去海边，连班主任也举双手赞成。
“夏天就应该去海边嘛。”胖胖的老头穿着花衬衫沙滩裤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在讲台上这样说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笑得前仰后合。
朴智旻是釜山人，对看海这件事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热衷。班主任预定的民宿舒适干净，只是房间不太够，朴智旻和金泰亨被分到了一间。等朴智旻整理好行李已是晚上11点，金泰亨穿着宝蓝色丝绸睡衣，半边脸压在柔软洁白的枕头上，显然早就进入了梦乡，侧脸美好的像一个童话。
朴智旻悄悄松口气，把房间里的灯关掉，躺在他身边，轻轻在心里道一句晚安。
晚安。
金泰亨。
早上一起洗漱的时候朴智旻不经意间发现金泰亨用的是草莓味的儿童牙膏，后者被问及这个问题，坦坦荡荡，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笑容明净单纯，透明的粉色膏体被挤在牙刷上，“我喜欢草莓啊。”
朴智旻愣了一下，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果然是金泰亨的话，什么样的理由都能被接受啊。
无论何时大海总是令人心生愉悦。修学旅行的最后一天，朴智旻没有下水，坐在沙滩上看金泰亨堆沙堡，他穿蓝色海魂衫和白色中裤，海风吹起他的发丝，笑容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真好啊。
最后一天晚上班主任难得不再强制全班同学听他讲他的辉煌往事，大手一挥让他们自己去玩，不要太晚回来就行。朴智旻懒得凑热闹，想着回房间收拾行李，以免明早起来手忙脚乱，金泰亨握住他手腕，眼神发亮：“跟我来。”
朴智旻有时候佩服金泰亨这种身在何处都能找到天台的本领。
天空高得不可思议，清澈得像是海水倒灌到了上面去，永恒的星河在其中流淌，闪烁细碎的微芒，星光清冷柔和，飘落在金泰亨眼睫上。
微咸的海风吹来，雪白的泡沫碎在黯黑的堤岸上，朴智旻问金泰亨：“为什么这么喜欢天台？”
“因为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那个少年的眉眼，在模糊的夜里分外清晰，嘴巴笑成四方形，他看着朴智旻，“以后也一起来看海吧。”
“嗯？”
“以后也一起来看海吧，我们。”金泰亨又重复一遍。
大概是可乐倒进杯子里，气泡咕嘟咕嘟争先恐后雀跃地向上冒。
朴智旻看着金泰亨，顺着风的弧度微微歪头，他笑：“好。”
夏天过了一半，你和我不再是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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